或曰:夫文字起于皇道,古人畫一之后方有也。先君傳之,不言而天下自理,不教而天下自然,此謂皇道。道合氣性,性合天理,于是萬物稟焉,蒼生理焉。堯行之,舜則之,淳樸之教,人不知有君也。后人知識漸下,圣人知之,所以畫八卦,垂淺教,令后人依焉。是知一生名,名生教,然后名教生焉。以名教為宗,則文章起于皇道,興乎《國風》耳。自古文章,起于無作,興于自然,感激而成,都無飾練,發(fā)言以當,應物便是,古詩云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鑿井而飲,耕田而食?!碑斁浣粤艘病F浯?,《尚書》歌曰:“元首明哉,股肱良哉,庶事康哉?!币嗑渚浔懔恕W源酥?,則有《毛詩》,假物成焉。夫子演《易》,極思于《系辭》,言句簡易,體是詩骨。夫子傳于游、夏,游、夏傳于荀卿、孟軻,方有四言、五言,效古而作。荀、孟傳于司馬遷,遷傳于賈誼。誼謫居長沙,遂不得志,風土既殊,遷逐怨上,屬物比興,少于《風》、《雅》;復有騷人之作,皆有怨刺,失于本宗。乃知司馬遷為北宗,賈生為南宗,從此分焉。漢、魏有曹植劉楨,皆氣高出于天縱,不傍經(jīng)史,卓然為文。從此之后,遞相祖述,經(jīng)綸百代,識人虛薄,屬文于花草,失其古焉。中有鮑照、謝康樂,縱逸相繼,成敗兼行。至晉、宋、齊、梁,皆悉頹毀。
凡作詩之體,意是格,聲是律,意高則格高,聲辨則律清,格律全,然后始有調(diào)。用意于古人之上,則天地之境,洞焉可觀。古文格高,一句見意,則“股肱良哉”是也。其次兩句見意,則“關(guān)關(guān)雎鳩,在河之洲”是也。其次古詩,四句見意,則“青青陵上柏,磊磊澗中石,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”是也。又劉公干詩云:“青青陵上松,瑟瑟谷中風,風弦一何盛,松枝一何勁?!贝嗽姀氖字廖玻ㄕ撘皇?,以此不如古人也。
詩本志也,在心為志,發(fā)言為詩,情動于中,而形于言,然后書之于紙也。高手作勢,一句更別起意;其次兩句起意,意如涌煙,從地升天,向后漸高漸高,不可階上也。下手下句弱于句,不看向背,不立意宗,皆不堪也。
凡文章皆不難,又不辛苦。如《文選》詩云:“朝入譙郡界”,“左右望我軍”。皆如此例,不難不辛苦也。
夫作文章,但多立意。令左穿右穴,苦心竭智,必須忘身,不可拘束。思若不來,即須放情卻寬之,令境生。然后以境照之,思則便來,來即作文。如其境思不來,不可作也。
夫置意作詩,即須疑心,目擊其物,便以心擊之,深穿其境。如登高山絕頂,下臨萬象,如在掌中。以此見象,心中了見,當此即用。如無有不似,仍以律調(diào)之定,然后書之于紙,會其題目。山林、日月、風景為真,以歌詠之。猶如水中見日月,文章是景,物色是本,照之須了見其象也?!? 夫文章興作,先動氣,氣生乎心,心發(fā)乎言,聞于耳,見于目,錄于紙。意須出萬人之境,望古人于格下,攢天海于方寸。詩人用心,當于此也。
夫詩,入頭即論其意,意盡則肚寬,肚寬則詩得,容顏物色亂下,至尾則卻收前意,節(jié)節(jié)仍須有分付。
夫用字有數(shù)般:有輕,有重;有重中輕,有輕中重;有雖重濁可用者,有輕清不可用者。事須細律之,若用重字,即以輕字拂之,便快也。
夫文章,第一字與第五字須輕清,聲即穩(wěn)也;其中三字縱重濁,亦無妨。如“高臺多悲風,朝日照北林?!比粑遄植⑤p,則脫略,無所止泊處;若五字并重,則文章暗濁。事須輕重相間,仍須以聲律之。如“明月照積雪”,則“月”,“雪”相撥;及“羅衣何飄搖”,則“羅”“何”相撥:亦不可不覺也。
夫詩,一句即須見其地居處。如“孟夏草木長,繞屋樹扶疏,眾鳥欣有托,吾亦愛吾廬?!比艨昭晕锷瑒t雖好而無味,必須安立其身。
詩頭皆須造意,意須緊;然后縱橫變轉(zhuǎn)。如“相逢楚水寒”,送人必言其所矣。
凡屬文之人,常須作意。凝心天海之外,用思元氣之前,巧運言詞,精練意魄,所作詞句,莫用古語及今爛字舊意。改他舊語,移頭換尾,如此之人,終不長進。為無自性,不能專心苦思,致見不成。
凡詩人夜間床頭,明置一盞燈。若睡來任睡,睡覺即起,興發(fā)意生,精神清爽,了了明白,皆須身在意中。若詩中無身,即詩從何有?若不書身心,何以為詩?是故詩者,書身心之行李,序當時之憤氣。氣采不適,心事或不達,或以刺上,或以化下,或以申心,或以序事,皆為中心不決,眾不我知。由是言之:方識古人之本也。
凡作詩之人,皆自抄古人,詩語精妙之處,名為隨身卷子,以防苦思。作文興若不來,即須看隨身卷子,以發(fā)興也。
詩有飽肚狹腹,語急言生,至極言終始,未一向耳。若謝康樂語,飽肚意多,皆得停泊,任意縱橫。鮑照言語逼迫,無有縱逸,故名狹腹之語。以此言之,則鮑公不如謝也。
詩有無頭尾之體。凡詩頭,或以物色為頭,或以身為頭,或以身意為頭,百般無定,任意以興來安穩(wěn),即任為詩頭也。
凡詩,兩句即須團卻意,句句必須有底蓋相承,翻覆而用。四句之中,皆須團意上道,必須斷其小大,使人事不錯。
詩有上句言物色,下句更重拂之體。如“夜聞木葉落,疑是洞庭秋”,“曠野饒悲風,瑟瑟黃蒿草”,是其例也。
詩有上句言意,下句言狀;上句言狀,下句言意。如“昏旦變氣候,山水含清輝。”“蟬鳴空桑林,八月蕭關(guān)道”是也。
凡詩,物色兼意下為好,若有物色,無意興,雖巧亦無處用之。如“竹聲先知秋”,此名兼也。
凡高手,言物及意,皆不相倚傍。如“方塘涵清源,細柳夾道生”,又“方塘涵白水,中有鳧與雁”,又“綠水溢金塘”,“馬毛縮如猬”,又“池塘生春草,園柳變鳴禽”,又“青青河畔草”,“郁郁澗底松”,是其例也。
詩有天然物色,以五彩比之而不及。由是言之,假物不如真象,假色不如天然。如此之例,皆為高手。中手倚傍者,如“余霞散成綺,澄江凈如練”,此皆假物色比象,力弱不堪也。
詩有意好言真,光今絕古,即須書之于紙;不論對與不對,但用意方便,言語安穩(wěn),即用之。若語勢有對,言復安穩(wěn),益當為善。
詩有杰起險作,左穿右穴。如“古墓犁為田,松柏摧為薪”,“馬毛縮如猬,角弓不可張”,“鑿井北陵隈,百丈不及泉”,又“去時三十萬,獨自還長安,不信沙場苦,君看刀箭?!?,此為例也?!? 詩有意闊心遠,以小納大之體。如“振衣千仞岡,濯足萬里流”,古詩直言其事,不相映帶,此實高也。相映帶,詩云:“響如鬼必附物而來”,“天籟萬物性,地籟萬物聲?!薄? 詩有覽古者,經(jīng)古人之成敗詠之是也。
詠史者,讀史見古人成敗,感而作之。
雜詩者,古人所作,元有題目,撰入《文選》,《文選》失其題目,古人不詳,名曰雜詩。樂府者,選其清調(diào)合律,唱入管弦,所奏即入之樂府聚之。如《塘上行》、《怨歌行》、《長歌行》、《短歌行》之類是也。
詠懷者,有詠其懷抱之事為興是也。
古意者,非若其古意,當何有今意;言其效古人意,斯蓋未當擬古。
寓言者,偶然寄言是也。
夫詩,有生殺回薄,以象四時,亦稟人事,語諸類并如之。諸為筆,不可故不對,得還須對。
夫語對者,不可以虛無而對實象。若用草與色為對,即虛無之類是也。
夫詩格律,須如金石之聲?!吨G獵書》甚簡小直置,似不用事,而句句皆有事,甚善甚善;《海賦》太能;《鵩鳥賦》等,皆直把無頭尾;《天臺山賦》能律聲,有金石聲。孫公云:“擲地金聲?!贝酥^也?!妒彸琴x》,大才子有不足處,一歇哀傷便已,無有自寬知道之意。
詩有“明月下山頭,天河橫戍樓,白云千萬里,滄江朝夕流。浦沙望如雪,松風聽似秋,不覺煙霞曙,花鳥亂芳洲”,并是物色,無安身處,不知何事如此也。
詩有平意興來作者,“愿子勵風規(guī),歸來振羽儀。嗟馀今老病,此別恐長辭?!鄙w無比興,一時之能也。
詩有“高臺多悲風,朝日照北林”,則曹子建之興也。阮公《詠懷詩》曰:“中夜不能寐,(謂時暗也。)起坐彈鳴琴。(憂來彈琴以自娛也。)薄帷鑒明月,(言小人在位,君子在野,蔽君猶如薄帷中映明月之光)。清風吹我襟。(獨有其日月以清懷也)孤鴻號外野,翔鳥鳴北林。(近小人也。)”
凡作文,必須看古人及當時高手用意處,有新奇調(diào)學之。
詩貴銷題目中意盡,然看當所見景物與意愜者相兼道。若一向言意,詩中不妙及無味;景語若多,與意相兼不緊,雖理道亦無味。昏旦景色,四時氣象,皆以意排之,令有次序,令兼意說之,為妙。旦日出初,河山林嶂涯壁間,宿霧及氣靄,皆隨日色照著處便開。觸物皆發(fā)光色者,因霧氣濕著處,被日照水光發(fā)。至日午,氣靄雖盡,陽氣正甚,萬物蒙蔽,卻不堪用。至曉間,氣靄未起,陽氣稍歇,萬物澄凈,遙目此乃堪用。至于一物,皆成光色,此時乃堪用思。所說景物必須好似四時者。春夏秋冬氣色,隨時生意。取用之意,用之時,必須安神凈慮。目睹其物,即入于心;心通其物,物通即言。言其狀,須似其景。語須天海之內(nèi),皆入納于方寸。至清曉,所覽遠近景物及幽所奇勝,概皆須任意自起。意欲作文,乘興便作,若似煩即止,無令心倦。常如此運之,即興無休歇,神終不疲。
凡神不安,令人不暢無興。無興即任睡,睡大養(yǎng)神。常須夜停燈任自覺,不須強起。強起即忄昏迷,所覽無益。紙筆墨常須隨身,興來即錄。若無筆紙,羈旅之間,意多草草。舟行之后,即須安眠。眠足之后,固多清景,江山滿懷,合而生興,須屏絕事務,專任情興。因此,若有制作,皆奇逸??磁d稍歇,且如詩未成,待后有興成,卻必不得強傷神。學攴古文章,不得隨他舊意,終不長進;皆須百般縱橫,變轉(zhuǎn)數(shù)出,其頭段段皆須令意上道,卻后還收初意?!跋喾瓿痹娛且?。
凡詩立意,皆杰起險作,傍若無人,不須怖懼。古詩云:“古墓犁為田,松柏摧為薪”,及“不信沙場苦,君看刀箭?!笔且?。
詩不得一向把。須縱橫而作;不得轉(zhuǎn)韻,轉(zhuǎn)韻即無力。落句須令思常如未盡始好。如陳子昂詩落句云:“蜀門自茲始,云山方浩然”是也。
夫文章之體,五言最難,聲勢沉浮,讀之不美。句多精巧,理合陰陽;包天地而羅萬物,籠日月而掩蒼生。其中四時調(diào)于遞代,八節(jié)正于輪環(huán);五音五行,和于生滅;六律六呂,通于寒暑。
凡文章不得不對,上句若安重字、雙聲、疊韻,下句亦然。若上句偏安,下句不安,即名為離支;若上句用事,下句不用事,名為缺偶。故梁朝湘東王《詩評》云:“作詩不對,本是吼文,不名為詩。”
夫作詩用字之法,各有數(shù)般:一敵體用字,二同體用字,三釋訓用字,四直用字。但解作詩,一切文章,皆如此法。若相聞書題、碑文、墓志、赦書、露布、箋、章、表、奏、啟、策、檄、銘、誄、詔、誥、辭、牒、判,一同此法。今世間之人,或識清而不知濁,或識濁而不知清。若以清為韻,馀盡須用清;若以濁為韻,馀盡須濁;若清濁相和,名為落韻。(故李《音序》曰:“篇名落韻,下篇通韻?!币圆菽救绱?。)
凡文章體例,不解清濁規(guī)矩,造次不得制作。制作不依此法,縱令合理,所作千篇,不堪施用。但比來潘郎,縱解文章,復不閑清濁;縱解清濁,又不解文章。若解此法,即是文章之士。為若不用此法,聲名難得。故《論語》云:“學而時習之”,此謂也。若“思而不學,則危殆也”。又云:“思之者,德之深也。”
或曰:夫詩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別,今可略而敘之。三言始于《虞典》《元首》之歌。四言本出《南風》,流于夏世,傳至韋孟,其文始具。六言散在《騷》、《雅》。七言萌于漢代。五言之作,《召南》《行露》,已有濫觴,漢武帝時,屢見全什,非本李少卿也。(以上略同古人)。少卿以傷別為宗,文體未備,意悲詞切,若偶中音響,《十九首》之流也。古詩以諷興為宗,直而不俗,麗而不朽,格高而詞溫,語近而意遠,情浮于語,偶象則發(fā),不以力制,故皆合于語,而生自然。建安三祖、七子,五言始盛,風裁爽朗,莫之與京,然終傷用氣使才,違于天真,雖忘從容,而露造跡。正始中,何晏、嵇、阮之儔也,嵇興高邈,阮旨閑曠,亦難為等夷;論其代,則漸浮侈矣。晉世尤尚綺靡,古人云:“采縟于正始,力柔于建安?!彼纬跷母?,與晉相沿,更憔悴矣。
論人,則康樂公秉獨善之資,振頹靡之俗。沈建昌評:“自靈均已來,一人而已?!贝撕?,江寧侯溫而朗;鮑參軍麗而氣多,雜體《從軍》,殆淩前古,恨其縱舍盤薄,體貌猶少;宣城公情致蕭散,詞澤義精,至于雅句殊章,往往驚絕,雖謂格柔,而多清勁,或常態(tài)未剪,有逸對可嘉,風范波瀾,去謝遠矣。柳惲、王融、江總?cè)?,江則理而情,王則情而麗,柳則雅而高。予知柳吳興名屈于何,格居何上。中間諸子,時有片言只句,縱敵于古人,而體不足齒?;蛘唠S流,風雅泯絕,八病雙枯,載發(fā)文蠹,遂有古律之別,(古詩三等:正,偏,俗;律詩三等:古,正,俗。)頃作古詩者,不達其旨,效得庸音,競壯其問,俾令虛大?;蛴兴?,已在古人之后,意熟語舊,但見詩皮,淡而無味。予實不誣,唯知音者知耳。
律家之流,拘而多忌,失于自然,吾常所病也。必不得已,則削其俗巧,與其一體。一體者,由不明詩對,未階大道。若《國風》、《雅》、《頌》之中,非一手作,或有暗同,不在此也。其詩云:“終朝采菜,不盈一掬。”又詩曰:“采采卷耳,不盈傾筐?!迸d雖別而勢同。若《頌》中,不名一體。夫累對成章,高手有互變之勢,列篇相望,殊狀更多。若句句同區(qū),篇篇共轍,名為貫魚之手,非變之才也。俗巧者,由不辨正氣,習俗師弱弊之過也。其詩云:“樹陰逢歇馬,魚潭見洗船?!庇衷娫疲骸案艋ㄟb勸酒,就水更移床?!焙蝿t?夫境象不一,虛實難明,有可睹而不可取,景也;可聞而不可見,風也;雖系乎我形,而妙用無體,心也;義貫眾象,而無定質(zhì),色也。凡此等,可以對虛,亦可以對實。
又曰:至如渡頭、浦口,水面、波心,是俗對也。上句青,下句綠;上句愛,下句憐:下對也。(“青山滿蜀道,綠水向荊州?!闭Z麗而掩瑕也。)句中多著映帶、傍佯等語,熟字也。制錦、一同、仙尉、黃綬,熟名也。溪溠、水隈、山脊、山肋,俗名也。若個、占剩,俗字也。俗有二種:一,鄙俚俗,取例可知;二,古今相傳俗,詩云:“小婦無所作,挾瑟上高堂”之類是也。又如送別詩,山字之中,必有離顏;溪字之中,必有解攜;送字之中,必有渡頭字;來字之中,必有悠哉。如游寺詩,鷲嶺雞岑,東林彼岸;語居士以謝公為首,稱高僧以支公為先。又柔其詞,輕其調(diào),以“小”字飾之,“花”字妝之,“漫”字潤之,“點”字采之,乃云“小溪花懸,漫水點山”。若體裁已成,唯少此字,假以圓文,則何不可。然取舍之際,有斷輪之妙哉,知音之徒,固當心證。調(diào)笑叉語,似謔似讖,滑稽皆為詩贅,偏入嘲詠,時或有之,豈足為文章乎?(剖宋玉俗辯之能,廢東方不雅之說,始可議其文也。)
又云:凡詩者,雖以敵古為上,不以寫古為能。立意于眾人之先,放詞于群才之表,獨創(chuàng)雖取,使耳目不接,終患倚傍之手?;蛞?,或插一句,以古人相黏二字、三字為力,廁麗玉于瓦石,殖芳芷于敗蘭,縱善,亦他人之眉目,非己之功也,況不善乎?時人賦孤竹則云“冉冉”,詠楊柳則云“依依”,此語未有之前,何人曾道。謝詩云:“江菼亦依依?!惫手槐匾匀饺较抵瘢酪涝跅?。常手傍之,以為有味,此亦強作幽想耳。且引靈均為證,文譎氣貞,本于《六經(jīng)》,而制體創(chuàng)詞,自我獨致,故歷代作者師之。此所謂勢不同,而無模擬之能也。(班固雖謂屈原“露才揚己,引昆崳、玄圃之事不經(jīng),然其文雅麗,可為賦之宗”。)若比君于堯、舜,況臣于稷、卨(思列切。)綺里之高逸,于陵之幽貞,褒貶古賢,成當時文意,雖寫全章,非用事也。古詩:“胡馬依北風,越鳥巢南枝”;“南登灞陵岸,回首望長安”;“彭、薛才知恥,貢公不遺榮,或可優(yōu)貪競,豈足稱達生?!贝巳怯檬乱?。
或云:今人所以不及古者,病于儷詞。予云:不然。(先正時人,兼非劉氏。)六經(jīng)時有儷詞,揚、馬、張、蔡之徒始盛?!霸茝凝?,風從虎”,非儷耶?但古人后于語,先于意。因意成語,語不使意,偶對則對,偶散則散。若力為之,則見斤斧之跡。故有對不失渾成,縱散不關(guān)造作,此古手也。
或曰:詩不要苦思,苦思則喪于天真。此甚不然。固須繹慮于險中,采奇于象外,狀飛動之句,寫冥奧之思。夫希世之珠,必出驪龍之頷,況通幽含變之文哉?但貴成章以后,有其易貌,若不思而得也?!靶行兄匦行?,與君生別離”,此似易而難到之例也。
且文章關(guān)其本性,識高才劣者,理周而文窒;才多識微者,句佳而味少。是知溺情廢語,則語樸情暗;事語輕情,則情闕語淡。巧拙清濁,有以見賢人之志矣。抵而論,屬于至解,其猶空門證性有中道乎!何者?或雖有態(tài)而語嫩,雖有力而意薄,雖正而質(zhì),雖直而鄙,可以神會,不可言得,此所謂詩家之中道也。又古今詩人,多稱麗句,開意為上,反此為下。如“盈盈一水間,脈脈不得語”,“臨河濯長纓,念別悵悠阻”,此情句也。如“白云抱幽石,綠條媚清漣”,“露濕寒塘草,月映清淮流”,此物色帶情句也。 夫詩工創(chuàng)心,以情為地,以興為經(jīng),然后清音韻其風律,麗句增其文彩。如楊林積翠之下,翹楚幽花,時時間發(fā)。乃知斯文,味益深矣。
又有人評古詩,不取其句,但多其意,而古人難能。予曰:不然。旨全體貞,潤婉而興深,此其所長也。請復論之,曰:夫寒松白云,天全之質(zhì)也;散木擁腫,亦天全之質(zhì)也。比之于詩,雖正而不秀,其擁腫之林!《易》曰:“文明健。”豈非兼文美哉?古人云:“具體唯子建、仲宣,偏善則太沖、公干,平子得其雅,叔夜含其潤,茂先凝其清,景陽振其麗,鮮能兼通?!睕r當齊、梁之后,正聲浸微,人不逮古,振頹波者,或賢于今論矣。